夜渐深,月光如水银泻地。厨房角落的腌杏坛子,在清冷的月色下像一个熟睡的婴孩。柴房的阴影里,那把沾满锈沫的“万钧”,如同蛰伏的兽。而在这两样承载着截然不同时光重量的物品之间,小院正房里传来的,是陈二狗笨拙却执拗的磨刀声——不再是下午那种急躁的刮擦,而是缓慢、低沉、带着某种节奏的研磨声,如同一种古老的祈祷,又似对命运低沉的叩问。
“嚓……嚓……嚓……”
那声音不高,却异常清晰,穿透寂静的夜,在沈婺华窗下回荡。她躺在简陋的床榻上,并未入睡,只是睁着眼,望着窗外如水月色。磨刀声如同刻刀,一笔一笔,在她心头刻下新的印记。这印记,不再是南朝的钟鼎玉食,也不再是亡国的仓皇屈辱,而是在这长安城烟火深处,一个男人试图磨去锈迹、直面沉重的决心。
坛里的杏子在糖霜中安静地蜕变,刀上的锈迹在磨砺中一点点剥落。而日子,就在这无声的酝酿与笨拙的打磨中,继续向前流淌,流向那个未知的、充满霜雪的冬天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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日子在“嚓…嚓…”的磨刀声与腌杏坛若有若无的暖香中滑过。长安的秋意一日深过一日。清晨醒来,阶前瓦霜如盐,葡萄藤彻底枯黄蜷曲,最后几片倔强的叶子也抵不住北风的催促,打着旋儿飘落,覆在井台边那层薄薄的、暗红色的锈末上。
那把名为“万钧”的古刀,如同一个顽固又沉默的伙伴,占据了陈二狗劳作之余的大部分时光。柴房的角落已成了他的“工坊”。他谨记着沈婺华那句“不急一时”和“像坛子里的杏子”,磨刀的动作变得异常沉稳和专注。每日固定的时辰,他便搬个小凳,坐在柴房门口透光的地方,膝上垫着厚布,将那沉甸甸的刀身横在腿上。
油石蘸水,细砂匀撒。“嚓…嚓…嚓…”缓慢、低沉、富有节奏的摩擦声,成了小院新的背景音。每一次研磨都是与厚重时光的角力。暗红色的锈粉簌簌落下,在他脚边积起一小滩,如同凝固的陈旧血迹。他低着头,额角沁出汗珠,手臂的肌肉随着动作微微隆起,全部心神都沉浸在剥离这层坚硬外壳的枯燥劳作中。
随着覆盖的锈层被一点点磨去,露出的金属底色并非想象中的银亮,而是一种更加幽深、仿佛能吞噬光线的暗沉黑色。这黑铁之上,布满了细密如蛛网的蚀坑和难以消除的深刻划痕,无声诉说着它曾经历的激烈交锋与漫长埋没的沧桑。偶尔,他的指尖会抚过那些坑洼,冰冷的触感带着一种奇异的吸力,仿佛能将他拖入某个血与火的古老战场。
磨刀声也并非总是孤寂。有时,沈婺华会在厨房忙碌的间隙,端一碗温水,一言不发地放在他脚边的矮凳上。更多时候,她只是隔着几步远的距离,在院子里晾晒衣物、翻动角落阴干的腌菜胚子,或是侍弄那些越发茎叶稀疏的秋菜。她的目光偶尔会掠过那把刀,掠过陈二狗专注的侧脸,又迅速收回,如同掠过一件寻常不过的家什和劳作。然而,每当陈二狗起身活动僵硬的筋骨时,总会发现那碗水不知不觉被重新添满,或是脚边多了一方干净的布巾。
这日黄昏,夕阳的金辉艰难地挤入狭窄的柴房门缝,恰好落在他正用力研磨的刀身中段。陈二狗擦去额头的汗,下意识地用沾了水的布抹去刚磨出的新茬上的浮锈和泥水。就在布面擦过的一瞬间,被夕阳照亮的那块区域,幽暗的铁色下,极其微弱地反了一下光。
他心头一跳,立刻凑近细看。只见那片被反复研磨、终于磨得相对平整的黑色金属面上,在蚀坑与划痕的间隙,几道极其细微、几乎与金属融为一体的凸起线条显露出来!线条古朴遒劲,带着一种深沉的力道感。
陈二狗的心砰砰直跳,呼吸都屏住了。他立刻舀来一瓢清水,小心翼翼地将那块区域冲洗干净。水滴顺着刀身流下,在夕阳的余晖里,那几道线条愈发清晰——那绝不是自然形成的锈蚀或伤痕,而是人工精心镌刻!
“阿华!”他几乎是压抑着激动低喊出声,“快来看!有字!这刀上有字!”
沈婺华正在檐下收晒干的萝卜条,闻声动作顿了顿。她放下手中的笸箩,缓步走了过来,并未立刻凑近,只是立在柴房门口的光影分割处,目光投向陈二狗手指的位置。夕阳的金光正好勾勒出刀身上那几道凸痕的轮廓。
她的视线在那熟悉的、早已刻入骨髓的笔划上停留了数息。刀身中段,靠近刀镡下方,两个古朴的篆字在幽暗的铁底上,如同沉睡的灵魂睁开了千年后的第一眼——“萬”、“鈞”。
万钧!果然是它!
深潭般的眼底似乎有极其细微的波澜掠过,快得如同幻觉。她脸上并没有什么惊异之色,只有一种近乎了然的沉寂。昔日南朝大将陈国忠的佩刀,号称“挥之断流,万钧莫当”。这把曾饮尽敌酋血、震慑江山的利器,最终的下场却是深埋长安城外的黄土,锈蚀如废铁,辗转落入亡国之君、一个被叫做“陈二狗”的人手中,由他枯坐柴房,像个愚笨的学徒般一点一点磨去它满身的污秽和耻辱……
讽刺?宿命?抑